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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4章 鬻兒賣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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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4章 鬻兒賣女

十裏村這年被缺糧逼出來的第一樁人口買賣,披上了自覺能維持體面的名為嫁娶的外衣。

還留在村裏的十餘戶人,其中一戶王姓人家,將年僅十三歲的女兒嫁給了一個年三十九的老鰥夫,聘禮是一袋黃豆,半袋谷子。

沈三看著那一袋半的黃豆和谷子,眼睛都要看綠了。

那可不是他當初給大房分家時的小袋子,那是紮紮實實能裝一石糧的大袋。

至於嚎哭著被那老鰥夫一家給拽走的半大小娘子,哭聲再慘,又有誰在意?

大概只有同村未嫁的小娘子受到驚嚇,面色慘白瑟瑟往後縮。

沈三,或者說村裏留下的很大一部分人臉上只有羨慕,羨慕的都對著那一袋黃豆、半袋谷子咽口水了。

李氏在鬥過了沈三賤價賣出家裏幾畝田後,加之沈金之前套野雞賣給貨郎攢下的一點錢,去縣裏醫館看了病開了藥,如今身子已經頗有些起色了,咳得不那麽厲害,也不需再臥床,夜裏能睡,白日裏也能正常出來走動和做些輕省家務。

這會兒,她就在人群中神情麻木的看著眼前這一幕,心中有一道聲音——這就開始鬻兒賣女了嗎?再撐一撐啊,只要能撐到七月,最早一批種下的黃豆就能收了。

可那道聲音弱得李氏自己都不敢說出來。

兩個半月,太難撐了,真到了糧絕的那一天,別說兩個半月,一個月也能讓好人發了瘋。

她們家的黃豆也剩得不多了,無意間擡眼,看到了遠處挑著貨挑的老貨郎。

李氏沒和老貨郎打過交道,但時不時會來村裏轉一轉的貨郎,也就這一個。

她沒顯出別樣的神色來,只心裏慶幸,她身體好些之後,小金偶爾套到的野雞野兔都悄悄跟那貨郎換了豆子,藏在外邊。

只是也不多,野雞也不那麽好套了,因為家家都靠野菜度日,附近山頭但凡能吃的野菜野草一長出來眨眼就沒了,村裏的孩子們天天都在周圍打轉,但凡看到能吃的,撲上去就掐。而大人則往更深一點的位置走。

連野菜都要往更深的山裏去找,何況是野雞野兔?那麽多人往山裏去,野雞野兔早驚走了,往更深處逃。

這年頭,人和牲畜誰想活著都不容易了。

李氏看著鄰家那小娘子被那老鰥夫兄弟幾個捂了嘴,半哄半扯半擡的架走了,連溢出來的哭聲都變得支吾含糊聽不分明,走得稍遠,風一吹就散了。

再轉頭,那當娘的抹一把淚,抱著那兩袋糧食就像抱住了命。

瞧熱鬧的久久沒散開,直到那家人醒過神來,戒備的把糧食擡進了屋裏,把門牢牢關上,大家夥兒湊在那家門口或艷羨或嘆息的聊著,一時還沒散。

沈金帶著弟弟妹妹在村邊幾座山裏打轉,找那可能剛長出來的一點野菜,回來的時候迎頭就跟那老鰥夫一行人撞上了。

兄妹四個認出那是村裏的女孩兒,好似也就比沈寧大兩三歲,這是怎麽?

沈金護住幾個弟弟妹妹往後退了一步,又想起這就在村裏,壯著膽子叫了一聲:“王美娘?”

老鰥夫看他一眼,見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孩子,撂下一句我們家娶的,再沒旁話,四個漢子架著王美娘腳下生風的就走了。

那王美娘還是嗚嗚的哭,死命的掙紮,哪裏掙得過幾個大漢?

甜丫兒抱著沈鐵的腿,往後縮了縮,小聲道:“哥,美娘姐哭。”

沈鐵自己也有些怕,問沈金:“哥,嫁人怎麽是這樣接親的?”

村子裏十三四歲嫁人也是有的,接親的時候腿著走也是常事,但總是和和氣氣笑吟吟的,王美娘嫁人,這瞧著怎麽有點嚇人?

沈金也不太懂,催促弟弟妹妹:“咱走快點,回村裏看看。”

兄妹四個奔回村裏,王家門外的人還沒散,沈金湊到李氏身邊,還沒開口問,已經聽到旁人在說什麽一袋黃豆半袋谷子,老王家這回有糧了。

他隱隱約約明白了什麽,又不算太懂。

王家關著門,外邊的人議論幾句,漸漸也散了,沒糧吃,要麽去找野菜,要麽侍候田地,閑時就在家裏省點子氣力,所以都各歸各家。

……

沈家三房也都往回走。

沈三看了沈金手裏的籃子一眼,用手扒拉扒拉,鼠曲草、曲麻菜、婆婆丁,湊一塊也就兩大把。

除了逃荒那年,沈三這輩子沒這麽嫌過野菜,但就算是這兩個月吃得他一臉菜色的野菜,現在也不那麽好找了,反正不夠把肚子騙飽的。

想到隔壁老王家那一袋黃豆和半袋谷子,他不由得就把目光往甜丫兒身上瞟。

只看一眼,又覺喪氣,太小了。

這年景人不值錢,要是再大個十歲,還能直接給嫁出去,這丁點兒大,別說嫁了,人牙子都不願買。

要論最好賣——女孩兒的話,那至少得要七八歲往上,人牙子接了手,往哪賣都好教養起來了,養個幾年就能出手;男孩兒,怎麽著也得九歲十歲,能幹活了,買去做工或是做個奴才……

他一雙眼往沈金、沈銀、沈鐵臉上瞟了瞟,手指尖不受控的抖了抖。

這是兒子……

李氏接過沈金手裏的籃子看了看,才擡起眼就掃到了沈三打量幾個兒女而後若有所思的神色。

她心裏一個咯噔,急忙收回了視線,心臟卻跳得飛快。

鬻兒賣女,鬻兒賣女,她怎麽忘了,她也有兒女,而鬻兒賣女的事可不止是隔壁王家能做。

李氏心口急劇起伏,她垂眸努力控制著讓呼吸緩下來,等到面色沒什麽異樣了,才敢再擡眼。

這之後,她一直小心觀察沈三。

最初她怕會是甜丫兒,但李氏很快發現,沈三最常看的,竟是沈金和沈銀。

她強抑住那種從骨子裏都覺得冷,讓人想要打顫的感覺,等沈三出門去地裏了,才拉了沈金和沈銀進屋,小聲道:“外圍好幾天沒套到東西了吧,娘陪你們往深處走走?”

沈金楞了楞。

自打家裏賣地之後,他娘不許他往深處跑的。

“娘?”

李氏閉了閉眼,費了些勁兒才吐出胸中一股濁氣,道:“娘陪你們往深處走一走,如果能套到野雞的話,帶一只回來,告訴你爹,你和小銀能套野物了。”

這深處,指的是比村民們采野菜更深入一點的地方。

這一下連沈銀都有點懵了。

自打爹把家裏的東西當了,攢的銀錢全交了代役,導致家裏連買鹽的錢都不湊手,娘就開始防爹了,獵山雞的事、掏地洞的事,也是一直瞞著爹的。這會兒怎麽竟然要主動說?

沈金楞了楞,忽然意識到什麽,猛地擡頭,不敢置信的看向李氏:“娘,你是說爹會,會……”

後邊的話他說不出來。

李氏捏住沈金的手,沒讓沈金把話再往下說,只道:“不管怎樣,得讓他看到你和小銀的用處。”

有價值才不會被舍棄,才不會被拋出去換了三兩袋糧食填口腹。

沈銀還沒聽懂,沈金鼻子一酸,眼淚已經唰一下下來了。

一定是爹動了念頭,叫娘發現了,娘才會是這樣的反應。

沈金沒有哭出聲,只是淚意沖得太快,難受得他一張臉皺巴成了一團,松不開來。

他擡手一把子抹了淚,抹了一手一臉的濕痕,左右手交替的抹,呼哧呼哧的喘息,抹到後邊還是嗚咽出了幾聲。

沈銀無措,後知後覺意識到了什麽,眼圈一紅嘴一扁,眼見著也要跟沈金一起哭出來了。

李氏抱住兩人,低聲安慰:“還沒有,還沒有,還沒到那一步,你們能打獵,不會到那一步的,不會的。”

李氏已經說不清她是在安慰兩個孩子還是在安慰自己了,或者都有。

她給兩個孩子把涕淚一下一下的抹了,自己也紅了眼眶。

“娘陪你們進山,先看看之前下的套子有沒有東西,有是最好的,沒有的話咱們往深處走一點,多下幾個套子,明天或是後天,或是三四天內,總歸往家裏帶回一點東西來。”

沈金抹著淚點頭,道:“好,那現在就走。”

抹幹眼淚往外走,走到堂屋,看到沈鐵和沈甜,沈金頓住了步子,擡頭看李氏:“娘,小鐵和甜丫兒,也帶上吧?”

李氏倒覺得還不至於,一是找買主也要時間,二是家家都吃不飽的年月,就算是要買媳婦和苦力,或是人牙子選人,那也是要挑年歲的,小的這兩個因為太小了,這會兒反而安全。

她搖了搖頭,道:“沒事,這幾天應該沒事,以後再註意著些。”

往深處走帶太小的孩子,李氏也不敢。

沈金雖不太懂人口買賣這些事情,但近幾個月和李氏母子間頗有點相依為命的意思,李氏說話他還是信的,轉身和沈銀一起去拿籃子鐮刀。

李氏跟沈鐵和甜丫兒交待了一句,讓沈鐵帶好甜丫兒,呆在家裏哪也別去,爹要是回來了就說她們去找野菜了。

沈鐵註意力在兩個哥哥臉上,眼睛好像有點像哭過,不過兩人很快走開了,聽李氏這樣交待,就應了下來。

……

李氏久病,這是她頭一回陪兩個兒子進山。

被兩個孩子領著在山裏七拐八繞,最後看四下無人,在一塊完全看不出異樣的地方竟揭開一個口子鉆了進去,還喊她一起往裏鉆時,楞了楞。

這和她以為的地洞不太一樣。

進到地洞裏,上邊的蓋子被合上,李氏適應了黑暗後發現兒子攢了不少東西,雖看不太清楚,還是能看出壇壇罐罐和碗筷之類的東西存了不少,她摸過去,那壇子打開,獨屬於風幹肉和熏肉的香氣散了出來。

中間甚至還有粗糙的木架,架子上是一只小布袋,李氏捏一捏,是黃豆。

沈銀道:“這樣的洞有三個,這個是我們自己挖的,另兩個是大哥給我們挖的,東西的話每一個洞都藏了一些,還有大哥給的肉幹。”

沈烈離開已經很久了,兄弟倆不再害怕曝露他回來過的事情,為了安李氏的心,把存糧情況大致說了說。

李氏眼圈有些熱,自家中生變後,她已經不知道這是第幾次在心裏感激沈烈這個侄兒了。

當然,沈烈早和她斷絕關系了,必不認她是嬸娘,也不稀罕她感謝。

但李氏確實從心中感激對方。

她捏著那小小一口袋糧,沒說什麽,也說不出什麽,只是點點頭,而後是無聲的沈默。

沈金翻出大哥給的彈弓,又從旁邊地上抓了一小把石子兒塞進衣兜裏,這才領著他娘和弟弟鉆出洞裏,把洞口蓋好,往山裏去。

老天還是眷顧這小哥兒倆的,沈金運氣很不錯,一連四五天都沒收獲了,昨兒新下的幾個套子裏也沒有收獲,卻驚遇一只灰兔,拉起彈弓連打了幾回,最後一記打中了,那灰兔身子一歪倒了下去。

母子三人奔了過去,沈金發現那兔子腦袋冒血了,石子整個嵌了進去。

他咽了咽口水,第一次知道這彈弓的威力這樣大。

也是,這彈弓用的料子是大哥去縣裏買回來的,原就是好弓。

李氏激動得呼吸都重了,她先前聽說了,這弓也是沈烈給的。

只是感謝的念頭很快被收獲的欣喜蓋過,她看著沈金沈銀熟練的扯了草來把兔子綁住,放進身後的背簍裏,高興的讓回家去。

太深的地方,她們病的病,小的小,能不進還是不進的,把彈弓藏了,母子三人找了些野菜把那兔子蓋了蓋就歸家去了。

……

沈三看著沈金從背簍裏提出來的那只兔子,幾乎懷疑自己花了眼。

“哪來的?”

沈金已經能瞞沈三不少事了,但只要想到他爹今天剛動過念想要賣了他和沈銀,原本想好的話就說不出口,因為把握不住神態間不會被發現端倪,就只低著頭,沈銀也是一樣。

李氏看看兩個兒子,自己把話接了過去:“不是跟他們大哥學了那麽久?我只當什麽也沒學到,沒想到這兩孩子天天往山裏跑,倒是叫他弄回點東西來了。”

沈三看著兔腦袋上那血糊拉的傷口,想起沈烈帶著那幾家孩子見天折騰,好像就有教打獵,兩眼就發亮了:“你真學會了?你大哥給你們彈弓了?”

沈金知道,他得說話了。

他點了點頭:“給了一把,還教了下套子什麽的,不過試了好多次一直沒成功,今天這只是正好撞上了,用彈弓射中的。”

沈三樂了,嘿喲一起把沈金抱了起來:“好兒子哎,幹得好!咱家以後也不缺肉了吧?”

李氏臉色有些難看,但還是扯了笑,道:“是,就算七八天弄到一只,這東西弄到縣裏也能換點糧食吧?”

沈三那樂呵勁兒僵了僵,而後道:“也是,家裏沒多少糧了。”

他看向那野兔,咽了咽口水。

吃不上肉,肚裏饞得慌。

不過也清楚,這會兒糧才是命,樂呵呵把沈金放下:“行,還沒到午時,這東西得趁新鮮賣,我去趟縣裏,看看把這野兔賣了換點糧食回來。”

上回辦的過所還沒到期,沈三回屋翻出了過所,把那灰兔往背簍裏一裝,提著背簍就走。

他出了門,李氏整個人都萎頓了下去。

……

東福樓。

許家那老仆才給許掌櫃說了十裏村已經有人家賣女的事情,在後巷裏閑坐呢,遠遠的就看到巷裏有人,在遠處另一家食鋪的後廚,兜售著什麽。

從背簍裏拎出一只灰兔來的那人,不是那沈三是誰?

老仆只一瞧那兔子,略想了想就猜著了什麽,噔噔回了酒樓找到了許掌櫃,把這事說了。

主仆兩個在能看到後巷的包廂上看了看沈三,是他沒錯。

等人走了,讓東哥兒到對面那小食鋪裏打聽,賣的確實是只兔子,說是自家打的。

東哥兒道:“我看了看那傷口,像是彈弓射的。”

許掌櫃就清楚了,是沈金的那小孩兒獵的無疑。

打發了東哥兒走,又讓老仆盯了幾天,見第五天上沈三又背著背簍往縣裏跑,而沈金已經好些天都沒跟貨郎換過東西了,證實了心中猜想,就轉身給沈烈寫了一封信。

趁著天色早,將信用竹筒封裝了,讓老仆和東哥兒兄弟換上破衣爛裳,悄悄往山裏送。

信裏寫的不是其他,是近來時局的變化,許掌櫃的憂慮,以及十裏村情況和李氏母子的應對。

幾人將走時,許掌櫃又將人叫住。

糧食現在是不敢帶了,山裏藏的流民不少,三個空著手的流民沒誰會在意,遠遠碰見還會避開,三個帶著糧食的流民可不安全。

他讓人從他藏在酒樓庫房裏的私人囤貨中取出近二十斤鹽出來,弄了二十幾個窄布袋分裝,裝得極薄,又用針線固定住,讓老仆和東哥兒兄弟隔著中衣纏在身上帶走。

給自家備的物資其實很充足,只不知另幾家如何,趁著天不熱,能捎一點是一點。

等把人送走,許掌櫃才嘆息。

這信送歸送,也只是因近來的時局讓他心下著實不安,下意識想有個可以訴說的地方罷了,加之受沈烈所托,事關沈家三房幾個孩子的情況,告知一聲。

至於沈烈會不會來收走那封信,什麽時候來收走,許掌櫃自己其實都沒數。

看著外邊一日亂過一日,且這亂離歙州越來越近,哪怕縣衙和軍中,甚至當地豪強都有相應的應對措施,許掌櫃心中的壓力也一日大過一日。

能做的準備一直做著,只是能做的也著實有限。

母親和小的一雙兒女他現在不那麽擔心,倒是留在歙州的妻子和長子次子,讓他心中實在焦慮。

因為根本無從預料厄運會不會降臨在他們或是他自己身上,更不知會在哪一天、哪一刻以何種方式降臨。

醒著的每一刻都是煎熬。

只盼著王家的力量足夠自保,好歹也能護一護他的妻兒,而他自己,也不知幾時能得東家松口讓他回去。

正自想著,有人敲門,許掌櫃轉頭,見是賬房。

賬房推開門,神色也不知是激動還是什麽,把身子往邊上一讓,道:“掌櫃的,您看看誰來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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